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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羊群,核桃树

时间:2022-06-11 19:00:02  浏览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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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这么多了,就说这么多了!”

马特儿喝高了,马根根也喝高了。天擦黑的时侯,马特儿往炕洞里煨了搂干苇杆,煨了三两锨黑碳;因此上炕正烧到了热处,整张厚土坯子砌成的炕面,就沸铜样发烫;两个人就像睡进了火堆里。满身都出了层薄薄的细汗。厚突的羊毛毯腾起一抹抹像给烧焦的焦糊味。马特儿给马根根递过去,他俩喝去多半的那瓶老西凤;顺手拔拉了一下,位距他俩正中间的那张红漆的炕桌上的搪瓷碟子。碟子里盛着一盘芹菜红萝卜煮花生,还有一盘是腊羊肉水炒白菜跟粉条。

炒花生,炒腊肉粉条子刚出锅的时侯,热腾腾的,大团大团的水汽浑着炒菜炒肉的香味往屋顶蹿,随后又贴住白花花的粉刷一新的紫禁灰屋顶,往屋子四角,往窗户那边游移。是天太冷的原故,炒菜的水汽跟香味,看似暮霭般滞浊臃肿。马特儿刚把菜端摆上炕桌,往炕角红漆的柜子里取出两瓶老西凤时,马根根指间叨着纸烟,猴王牌的指烟,转动着脖项瞅视马特儿新砌起来的砖瓦房。他一抬手滋溜吸口烟,往夜晚的玻璃窗上盯了盯,窗玻璃里头发凌乱胡子拉茬的他自己。抬举起那只空手拔拉了几下他的头发,他头上粘着几根午后给圈里的牛羊们添草料时的干草。他问马特儿。

“马特儿,你砖瓦房是啥时间砌盖起来的?”

马特儿哐合住了炕角的红漆木的柜子,柜子的小扇子上釉彩漆绘着修长的兰草,绣成一团却开得旺盛的菊。菊和修长的兰草都是金色的。斜侧半跪着的马特儿直起身,将搂抱胸前的老西凤咚咚地放进炕桌上。马特儿说。

“不论说啥,咱今晚晌都得把这两瓶酒喝完。”

马根根随手往炕沿下扔去烟屁股。烟屁股在水泥的地面弹跳后滚出很远,烟火星子一瞬明烁,暗下去,马根根咂巴嘴,往炕桌跟前挪了挪他厚墩墩的盘坐的身躯。

“马特儿,哥给你说实话。你甭看哥长得壮实,可酒场子上,哥不成。喝那么个半拉瓶子,就脸红脖子粗,酒劲就跟苗(矛)子一样直端端地往头顶上戳。都能把哥的天灵盖戳穿戳上天,哥就晕乎。马特儿你甭管哥,你喝你的,哥陪你。”

马特儿褪去鞋子,跷上炕面子,拢了拢他的袖口后,才发觉,没给安放了炒菜,炒腊肉的炕桌上摆筷子。刚坐正的马特儿抬起双腿下炕去。

“你看我,你看我,不拿筷子来,你说咋吃么?”

马特儿返回厨房,攥了两双红漆的竹筷,膀下夹了两只小酒碗,一东一西地摆放上桌子两旁。

“哥,你行动你筷子。甭等我!”

放正酒碗,摆顺筷子的马特儿,拧开酒盖子,咕咕咚咚地往两中酒碗里酒花飞溅地倾满酒。

“哥,你先喝,你先喝。”

重撩起厚帘子,走出屋去了马特儿,走进屋后去,看了看他的羊舍;紧接着往羊舍的栅栏上唏哩哗啦地撒过一脬尿水,抬头往西天里看了看明晃晃的月亮;月亮有些干、有些硬的清辉,洒进不远处熟透了、苇子尽数儿发白发亮的芦苇地里,苗条密实的芦苇就像是一根根修长的发光的银子站立在大野地,满当当的月亮就低低的悬在芦苇地上空,有胖嘟嘟的不眠的苇呱呱(鹌鹑)侧头探脑在白银的苇干间,懵头懵脑地窜跳。高挑的苇林子哗哗地响动摇曳,似夜晚里鼓荡的波涛梦呓浸漫着塬野。淡淡的月光浸到了野地间青石头上,就像石头上敷了层雨水。西边的凸起的梁子那旁,那棵扭曲着长高长老的青槐树,跟位偻腰驼背的老人站那里。弯折的有着某种神喻的北斗七星,垂浮在浑阔而深沉的穹庐。老树,熟透了的苇林子,新砌起来的砖瓦房,羊舍的头顶。

冬夜的晴空纯静深遂。马特儿的羊群,尽皆倦卧进羊舍的石绵瓦棚下的干草上,独有焦燥、总是情欲澎湃的那只领头的公羊,仰住它粗壮的脖项,在喀嚓地反刍嚅草间,审视四周的寂静。深秋里怀崽的母亲们睡得死沉沉的。公羊的眼睛跟天上的星星样弹射着蓝光,闪闪发亮。在夜晚是很容易分辨公羊母羊的。母羊的眼睛在春夜像桃花是粉红的,到夏夜是黄色的,到秋夜是石榴红,到了冬夜则如深秋的高草一样沉静墨绿。公羊呢,公羊的眼睛到春夜和秋夜跟燃烧的火一样橙黄;夏夜公羊的眼睛如冬夜的星斗,白光光的;只有到了冬夜,公羊的眼睛会充满智慧般的幽蓝。春秋两季是公羊和母羊们欲水炽盛的时节,它们滚沸和燥动不安的欲念,总会先从它们的眼睛里燃烧;腾得蹿入它们无所适从的去耕耘母羊,给母羊播种的迫切中。冬夜的寂静,令密集的苇林里声响,如远远的流水、呓语般纯粹、飘渺。

公羊蓝旺旺的秋夜星斗的眼光,给勒住皮带的土墙样厚实的马特儿这边投来。马特儿站一株高高的秃枝繁茂的大椿底下。临近大椿底下,临近大椿这旁的铁丝网围就的栅栏根是羊群们夏日里常常用憩息的阴凉;有这方大椿底下的阴凉,羊群们的夏日过得平缓清新。马特儿给朝他张望的公羊招了招手,他示意它,早的睡吧,趁月未高,鸟未啼时的夜尚不很冷。他像招呼他的兄弟。

“喂,睡你的睡吧!这会儿还不冷。待交过了子夜,怕是你冷得都睡不着了。”

醒着的羊的身骨子里更易寖进夜的寒气。待羊们睡着了,它们厚突突的皮肉里,它们绵软的毛根下,自会生出浅浅的暖意。着浅浅的暖意,足可使它们抵御冬夜彻骨的冷,这是它们的天性使然,羊们大都是醒着时,在咩咩的叫声里给冻死的。凡睡着的绵羊很少能给冻坏。

“喂老伙计。莫(没)有啥要你醒着的。今晚晌,我醒着。咱的老伙计马根根来啦!我俩今晚晌要闹一闹,要往天亮时分闹哩。你不用操心啥,你把你的眼睛闭上去。”

警戒的老公羊即刻闭实它的蓝眼睛。大概因为老公羊的眼睛闭去了,半轮明月的天空里,那挂悬着的北半斗七星显得旺,每一颗都若遥遥的细密的泉眼。

马特儿勒紧了裤腰带,低弯一下脖项,往羊栅栏的木桩根,呸、唾了口涶沫。还往远远的给夜抚动着沙儿沙儿响的苇林子那旁望望。有冷飕飕的抽骨头的风,石块似的触碰了几下他胡子拉查的脸,从鼻孔里嘘出的气,碰铮铮地在他眉毛上划拉几下落下去。

“老绵羊,老绵羊,你睡,你睡。这晚晌莫有啥要你操心的,我跟我老伙伴,马根根都醒着呢!莫有啥要你操心的。羊,你都睡。”

勒紧裤腰带,唾了口涶沫的马特儿从仅能听到声响,却无法看清的苇林子那旁收回目光,仍旧要掠过他精心饲喂的羊栏,羊栏里是他闭去了蓝眼睛的倦卧着睡下去的羊群。有了他的话,夜晚里警戒的羊们要绷着的心松下来,整个黑黑的圈棚里看起来软塌塌的,像刚刚翻过田地;那软塌塌的模样,更像浸了水稀稀的一大堆泥巴,闭实了眼睛的羊们慢慢沉入它们的深睡,愈陷愈深的深睡。马特儿似乎听来了羊们腼腆的鼾声。那腼腆的鼾声交错相织,跟夏日枝头稠密的叶片一样,交错遮掩,但却集中的攒聚在同一棵树的枝头上;这些都是母羊的鼾声。那公羊的鼾声又是别样的,老公羊的鼾声像此夜的树木枝头的落尽叶的秃枝。马特儿的目光犹似一只手掌,温暖地抚摸了一把他的羊圈。马特儿走回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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