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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河及其他

时间:2022-04-01 11:15:39  浏览次数:

条河

竹林道是黎明和黄昏之间的凡尘。

这里的人们和平,友好,安静,从容。人也不是太多。没有贫困。没有一掷千金。也就没有纷争。人人友善,仿佛亲人。各安其心。白天,勤心经营着各自的工作,耕种,渔猎,编织……笑容善良,身心健康,叮叮当当,热闹而悠然,朴素,快活,自足,空气中弥漫着尘世生活浓郁熟悉的香味。老人,孩子,男子,妇人,平静的经营着自己冷暖自知的岁月和生活。和林中自生自灭而又生生不息的花草一样。萌芽。生长。繁华。枯落。简约,却也快乐。

黄昏来了,不多不少的酒肆也就开张了。把酒旗迎着晚霞挑开,人便可以随便坐了。二三好友,聚在一起,心急的则敞开腩怀收容了杯中的大海,把心事“啪”的一声往桌上一放;或者漫数着一寸两寸之竹,三颗四颗之星,闲闲的讨论着土地上的庄稼,评说着自家的孩子,哈哈笑着,心怀喜悦。酒淡。情醇。人厚。不至于喝的太醉也不至于不醉。倦了的,累了的,伤心的,风尘仆仆的人,就喝着淡淡的酒,想着点点的心事,夜也就黑了。

冒着淋湿的月色,情侣们的手脚和心跳也已开始在远处的竹林里活动了。姑娘携着欲扬先掩的温柔和羞涩,小伙子则带着花朵和誓约,当然,会抚摸和灌溉姑娘和其耳朵的甜蜜嘴巴亦是必不可少的。两个人,推推扯扯,把誓言分解,妥贴,再逐惭商榷,探索,组合。你说说,我说说,一生一世就这样相约终老了。

卖膏药的、走江湖的、卖铁器的、卖馄饨的、练把式的等各式各样的,做着他们喜欢或祖传的工作,在竹林里幸福的生活着。

所以,竹林道仿佛老是春天。

就像趼中的苦难。盐上的咸。泪中的暖。坚韧。宁静。自然。

我在长篇小说《花笑佛》中描绘的所谓竹林道,就是以家乡河流周围的风俗性情为背景的。

这一条河,叫做条河。不过一条无名小河流的简省叫法罢了。

条河在平原上清澈仔细的流淌着,经过村子的时候懒懒睡了会儿,便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湖,因形状像一瓣雪花,人们就叫它雪湖了。湖水清明,安静,像村子里人们一直以来的心情。湖边即是大片丰腴多汁的土地,一年四季,总有最适宜耕种的墒情。村人对于条河附近土地的爱惜和感激,无以言喻,是未曾长久躬身于地的人所永远也无法想象的。以前的时候,每到收获季节,村中家族里的老人,率领众多的子孙,虔诚的向水神跪祭,感谢其对庄稼和人畜的滋润,并祈愿来年仍然风调雨顺。水神大约也没有疏忽过,故村子里人们生活的简单,狭隘,却也还自足,平和。花开花落,许多年就过去了。

可是,自从上游开办了一些化工纸厂。水就黑的像奸人的心了。大约过不了几年,小河就会彻底的消失了。

祖父和牛

祖父走路 扶着墙 摇摇晃晃

已没有声息的步点 无力的踏出

家族次第因袭的

轰隆隆的死亡声响

左一脚死亡 右一脚死亡

八十三年

仍跨不过这堵不高的土墙

—— 2007年于祖父坟前

牛应该是土地上最典雅、含蓄的哲学家。

我们来说说牛吧。

不知道您是否仔细看过牛的眼睛。那水茫茫的大眼睛:风平浪静,安宁,威严,有着无限风云之蕴。我常想,若是一个人,得经历多少惊涛骇浪才会有那样沧桑而安详的目光。慈祥,静美,深自忧郁的眼神,静如止水,不急不怒,凝望着足下的土地出神。活的韧性而缄默,有苦不说,只是偶尔徐徐翻转着耐心的眼睛,在风中永远保持着沉着的风度。它沉默负重的身影,远远望去,在广漠的平原上弥漫着坚强的忧伤。牛的身上,有岁月打磨出来的暖香,这是身陷苦难犹自散发出的从容不迫的芬芳。

小的时候,春、秋和麦收时节,是牛特别劳累的日子。其实,四季轮转,牛少有空闲。土地上的人们,和蚂蚁一样,从清晨到黄昏,总有忙不完的活计,牛也就很少闲着。

最难忘的是犁地。轭深深嵌在牛的骨肉里,牛架着轭,低着沉重的头,湿热的鼻孔大口大口喷喘着粗气,犁子的锋利深深埋入土地里,随着爷爷的吆喝和的步点,犁尖缓缓翻开新鲜的泥土,汁液四溅,又苦又香。

牛累了,爷爷就会停下来,掏出旱烟袋,满满的装上一锅子,“哧啦“一声点燃,坐在田垄上抽烟。青蓝的烟爬满了苦黄的平原。

而牛则喷着粗气,瀑布一样哗哗尿尿,排粪,气势雄浑。牛的屎尿滋养过的田地,将会成为平原最湿润的一部分。

我起身赶忙跑到湖边,为心爱的老牛割草,水浮莲,富富苗,野麦苗,野牛蒡,专挑那些柔软好看的花草,割下来,欢喜的捧到牛的嘴边,拍着它宽大的前额,让它好好吃草,好好干活。牛会感激的咧嘴憨厚一笑,在我手心上舔一下,那多刺而湿热的大舌头带来的小小疼痛和快感,常使我尖叫出声来,扑向爷爷。

爷爷叼着焰火明灭的烟斗,看着牛,露出年久失修的牙,朴素开心的笑了。

无数的岁月就这样携风而逝了。

而爷爷也在土地深处长久的静静睡下了。村庄中也已没有牛了。

花朵

我始终心怀敬重的相信,虽然有大有小,土地上生活着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却又有独自的灵性的。

曾经在秋天的原野上遇见过一株野油菜,菜叶巨大,支脉发达,大起大落纵横捭阖之态,是收获后萧索的土地上最后一个饱满悍气的笑容。骄傲狂野,却又法度凛然,不容侵犯。秋蝶亦不敢轻易接近其风情。时令已是白露,而它仍然逆着节气,浑身上下浸透了生命的意志,生长的完全不管不顾,花开勃勃,大气,从容。给茫茫原野平添最后一抹韧性的生机,一种粗枝大叶的豪壮之气。

由此可以想起罂粟花,即俗称大烟花,同样是肆意而明烈的花朵。其花对生四瓣,花萼极大,简简单单随随便便把椭圆的青色果实裹在里面完事。一副大大咧咧的粗糙样子,没有过分的招摇和粉饰,摒弃所有浮华虚无的形式,美得豪爽,大约,天生旷达不羁的骨骼,不像其它的花类惜惜自怜,小家子气十足。其茎细,颀长,花开热烈奔放,在太阳下,若是成片的罂粟花,则简直就是遭遇了一场灼灼大火。

现实中,总是太多琐碎空洞庸花俗粉热闹争吵的灵魂。以及太多被灌输着腐烂的美德,教养着死去的学说,在众多条条框框中麻木无聊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些原因,是以特别怀念并深爱这两种辽阔而肆意的花朵。

枣树

枣树实在是一种耐得住寂寞有自己原则的树。

杨树叶子都是小孩子巴掌大小了,柳树已是成天在风中卖弄腰肢了,桐花大束大束的开了,槐花落了,榆钱子都风干了……春天将尽了,枣树还是几乎没有动静,光秃秃的,懒懒的分泌出几个绿芽,对万物趋之若鹜的春天爱睬不睬的神气。那副自信甚至自负的懒样儿,真让人恨不得在它身上擂上一拳,再会心的一笑。你使劲打它也不生气,不像有些树,譬如花椒,娇气,你手不干净摸一下它的枝叶或是在树身上晒衣服,它会委委屈屈的闹性子,要么枯萎,要么半死不活的耍小性儿,没一点粗枝大叶的泼辣气魄。

可枣树一旦抽了芽,过不了几天,细碎微黄的枣花就开满了枝丫,花落,结果,毫不含糊,不拖泥带水人云亦云,到秋里一树的红灯笼。枣树讲究的是实打实的效率。

踢毽子

一个俩,打仨

骑白马,戴红花

去干啥,出嫁

四五六,七八

小白兔,想妈妈

叮当大灰狼来了

九十九,一百

一个豆芽做俩菜

你一半,我一半

爱甩不甩……

毽子像一只灵巧的花蝴蝶,在玉姣脚尖上鸽起鹘落,边踢边唱,眼角犹带着童年湿润的颜色,开心笑着,心里有什么,脸上就有什么。

玉姣是和我要好的一个野蛮的女孩子。所谓的要好,就是这一刻打架,下一刻又手牵手逮鸟,割草,湖里捉鱼去了。并且割草的时候经常把她竹篮里的草偷到自己这边来,再往她篮子里放上土坷垃,上面盖上草,偷偷坏笑,直到被她发现,追得满地乱跑……若是有人欺负她了,撸起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骂一句粗话就同玉姣一起和那人扭打起来。

小花狗,尾巴长

咬着尾巴上南洋

南洋有个花和尚

花和尚,本领高

手提青龙偃月刀

大刀快,砍白菜

白菜白,娶个媳妇关上门

关上门,盼天黑……

这样的歌儿还有很多。土地上长大的孩子,眼睛里有一份坚韧的淡定,有老牛吃草、羊羔咩叫、炊烟升起、野歌嘹亮的朴素背景,心中自有一片繁盛葱茏的明亮安静天地。

花如人

在豫东的东北向,是古芒砀,自古即是刁民丛生的地方,比如陈胜吴广,再比如汉刘邦,当然刁民著名了动静大了也就是英雄。这是此地这一悠久的传统民风,归根到底,这些还是因为这里当时——穷。

寒来暑往,秧苗走过汉又走过唐,却始终走不出轮回的手掌,每一年,土地在一双双手的侍弄下老实的提供着收成,饿不死人,但也绝对称不上多么肥润。所以,春种秋收的四季轮回,祖祖辈辈的辛勤,也只是仅仅能勉强保持贫困和本分一代代的延续下来。

正因为土地贫瘠,多盐碱,才多植梨树。这样的环境里,只有梨树耐得住,长了几十年,一棵棵像水桶那样粗,穿一身朴素的黑衣衣裳,像一个个老祖母,守望着村庄的四季轮回、人事变迁。

清明过后十余日,是梨花大开之时。梨花的花期很短,大雪一般,也就那么几天,像极了村庄中女人的容颜,在寒冷中酝酿着,开那么几天,就落了,抽穗,结果子,正正经经的过一份实实在在的日子。

梨花开时,一身缟素,像是落难民间的公主,脸颊娇小,粉泪盈盈地,一副欲哭不哭的楚楚样子。可我看着梨花,特别是孤零零的一株,会想起的却是我的祖母,或者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姐姐。她们也像这粗糙的梨树,是生在命运的盐碱地上,静静开过或者开着朴素的花,春天来了,春天走了,苦也罢,再苦还是也罢,她们在苦难中仍寂静开着芳香的花,风也吹,雨也打,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从岁月的树上纷纷落了,最后她们用果实收藏了当初的花。

我知道,即使她们如梨树皮一样的黧黑粗糙的皱纹下,年轻时,也曾开过那么热烈而美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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