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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赎

时间:2022-06-12 11:49:01  浏览次数:

脑垂

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迁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古兰经》第一章开端(法谛海)

我意识到,我已经和残杀我的仇人融合一体。

我们一起接受审判,是在1989年12月,晋虚城人民法院审判庭。

四周惨白的法庭墙面,把一个故作庄严的审判声音放大。它切入到我的感应区,我明显感受到,由于虚妄放大而趋于虚弱的声线飘摇不定,试图笼罩四周。

我是脑。

我的罪名是故意杀人。因证据不够充足,虽然判处了死刑,却得以缓期两年执行。这就给了杀我的人,以及我作为脑,继续存活下去的机会。

审判者宣告我们有罪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声音似乎才是有罪的。它在大庭广众之下,细数过那么多年来,无数劣迹斑斑的犯罪,包括其中诸多的冤情,难道不也是一种罪过?

我由一名受害者,转而成为一名,因为杀害自己,被判处死缓的罪犯。这多少让我苟活于凶犯躯体内的羞耻感,突然增强扩大。尽管我明白,我在这个人犯罪之前,是真正的抢劫犯。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被抢劫的少女,意外地消失无踪,以至于无法出庭作证,那么,被审判的,将是我已支离破碎的躯壳,或者是我,作为这个“英雄”一样人物身体一部分的可耻记忆。

然而,纵然有百千理由,我也阻挡不了被他以“见义勇为”的方式杀害后,我的尸身,又被他悄悄拖进南玄村225号。

在这个阴森的老宅内,我的躯体继续被肢解。我也最终难逃,被他吞下肚里的命运。

我现在成为了,既是救人英雄,又是变态杀人狂身体的一部分。我始终逃脱不了,自己最初犯罪动机带来的这般严重后果。别以为,我寄居在这个凶犯的体内得以死而重生,或者可以伺机报复。随着我记忆力的逐渐恢复,我却为我的再次存活方式,有了一种生不如死的矛盾,和力不从心的苦楚。

我的这份苦痛记忆,从晋虚城三关巷开始。

那是距离南玄村两千多米的地方。它连接着北门街与仁和街。晋虚城唯一的大清真寺(礼拜寺),坐落在巷子的中上方,对面是晋虚城百货站。我喜欢这里的热闹,那时我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还不满十六岁。

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原来是我带着自己的躯体。现在,是杀我的人,顶着我气若游丝的模糊记忆。我们成为一个奇异的矛盾组合体,共同再一次穿过这里。

曾经的喧闹,一度掩盖了礼拜寺内的诵经。我甚至都没有在意过,百货站对面,还有那么庄严的信徒,和他们发出的诵经声,一直隐隐于市。

是这个凶手,让我远离了喧闹;或者说,在喧闹中,诵经声,特别响亮地侵入了我的意识(我一度误认为,凶手的肉体属于我,却不是)。阿訇带领众多伊斯兰信徒礼拜的声音回荡着,即使他们离开了很久,这种声音,也一直萦绕在礼拜寺周遭,然后顺着三关巷,来回旋转,就像在为肉眼看不见的另一个世界,不间断布道。

我寄居在杀我的人的体内,才真正意识到,这股来自声音的力量,在这条巷子内,从没有消失过。

曾经,我活着时,用我的耳朵去听,听到的却只有,百货站里众人的喧嚣鼎沸。真是个极大的错误。那些声音,那些发自尘世的声音,是留给耳朵的。而真正的声音,却躲藏在人群背后。它们为礼拜寺的存在而发作。那里面有另一双耳朵,我现在已感觉到,它真实存在着,却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人,能够知晓。

礼拜寺里面隐形的耳朵,让我深感自己活着时候的愚蠢与封闭。同时,又为此时这个残忍的凶手担忧。他和我一样,一次次经过这里,并没有显示出,比我曾经高明一丝一毫觉察的能力。他仿佛在一种宿命带来的苦痛中,寻求庇护,只是他用他的耳朵,获得喧闹之声后,这些尘世之音,立即从耳朵里,又溜滑了出来。于是,他什么也没能够真正获得。

他独来独往,是如此孤立,而又浑然不觉。

这次,他也许是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他走到礼拜寺门口时,突然就停了下来。

就像他第一次张开嘴巴,面对散发出血腥脑花汤,散发出来怪异邪僻香气时的犹豫不决。然后,他对着我,发出了一连串没有音量的笑意。我知道,自己将要在笑意里,露出的唇齿间获得重生,因为我已经被他掏空煮熟,热气腾腾。

他感觉到异样,停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我在他体内,引发出某种记忆。这种记忆,使我发热的同时,也驱使这种力量,令他不安。他或者是想到,在南玄村老屋里,吞咽我的情形了,但我并不是很确定。我只是预感到,礼拜寺里面的祷告声,除了救赎般的缠绕外,还夹杂着惩戒似的抽丝。

无论如何,他一定是感觉到了某种危险。这种危险不是现场的,而是命运的。

他停下来,缓缓蹲在礼拜寺墙角的一刹那,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一体二人的混乱)曾经的模样;想起了从晋虚城较为荒僻的角落(现已修建成为繁华的古滇文化广场)路过的,那个被我抢劫的少女惊恐中,却放出冷电一样诡异的眼神。现在,尽管作为一名被害人,藏匿于凶犯的体内,我也是有罪的,我想。

这种罪过,不仅仅是因为我那不成功的抢劫,而是当我的身体其他部位。都已经死去后,我作为记忆的载体,仍然存活。我确信,我依然是脑,并且是被杀人犯的胃,消化过的脑组织。我在一个黄昏落日下,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被他从天灵盖下剥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暴露在晋虚城南玄村老屋的空气中。我的表皮灰质层,在空气夕阳的流动下,如同被千万把刀一样不停刮擦。我也第一次深切体验到,世间万物,为什么一定要有一层皮的原因。

紧接着,我在意识深处,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

构成我的左、右半球,及连接两个半球的胼胝体等,徒劳地在运转指挥。就像一台有着强大马力的发动机,正在做功,却发现,所产生的功率无法消耗时,越发带起来的、那种盲目加速导致不断抽空后的集聚性躁动。并且,随着神经意识的控制加强,无法控制的虚空,更加牢固而略带毁灭性地把自我推进了一种深渊,一种自己被自己不断抽空着的颤栗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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