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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

时间:2022-06-08 11:28:02  浏览次数:

大老旺病蔫蔫地躺在床上,已有三天不进食了。来回进出看望他最勤的是条黑狗。他把眼睛睁开又合上,懒得和这畜生说话。这几日,它一直哼哼唧唧地转来转去,好像有满肚子情绪,爪子将屋墙根的食盆拨弄个不停。儿媳妇林风巧嫌烦,甩起一脚,将搪瓷盆子踢出老远,嘴里骂道,这个杀千刀挨千铳的东西,搅得人不得安生!

大老旺心里说。这个狗杂种,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可眼下,他还真没有精气神去关照一只狗子,自己都老命不保了,像进了水的船,一点点地朝下沉。就在几天前,他还在活蹦乱跳地做场子。每年秋收前,他都要磨刀霍霍,准备打一场硬仗。年轻时的大老旺,一根扁担可以挑动十个稻把,在田埂上刮起一股小旋风。年轻的后生能挑多少,扛多少,多大的力道,多好的心肠,那些有闺女待嫁的婆姨,便会老远地盯着瞄着,眼睛像一把刷子。她们会请后生们来农忙,借此考验体力和耐力,以及性情。大老旺的老婆,便是在一次农活竞力中赚回来的。小脚的地主婆子吴张氏,请了两个雇工收稻,村子里的陈加喜和他,一人五亩地,说是请做活,却纯粹是一场择婿选拔赛。陈加喜卖力气得很,可要命的是他读过几年书,读过书的人干起活来便多少有些绣花枕头的样子,中看不中用。大老旺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就将五亩田地收拾得清清爽爽,颗粒不剩。陈加喜的镰刀不快,肩膀不硬,勉强做到头天夜里,第二天便起不来了。那年中秋节前天晚上,大老旺将最后一袋稻子扛进地主家的西院,孀居的地主婆子笑眯眯地招手,留他吃饭。在饭桌上,大老旺埋头吃饭,碗里的菜被堆得山高,地主婆子半真半假地说,旺子,将来我们家的田地,就全指靠你了。大老旺回家将这话学了,他母亲一听就明白了,第二天一早将家里仅有的两只鸭子捉起来,逼着他送了过去。多少年来,每到秋收,大老旺浑身血如泉涌,像锅里煮沸的汤水。现在,他一样不担心,最担心的,还是田里的庄稼。几十年了,庄稼成了命根子,每次生病,他总是惦记着那一亩三分地,仿佛不是他生病,而是庄稼生病了似的。这一回更甚,才几天没下地,他就觉得与庄稼也许再不能相见了。

月光照进来,大老旺对着条案,对着那个地主婆子的女儿,他老婆的遗像,仔细分辨,反复端详。多年不见,他只能借助遗像,点点滴滴地想起曾经的事情。他瞪大眼睛,可离得又远,看得并不真切,女人的眉目只可看个大概。他想起,这女人有一嘴好看的牙,笑起来脆脆的。这个苦命的女人,媳妇娶过门不久,就撒手去了。

一想到女人的细牙,大老旺就想起一个奇怪的梦来。那夜,大老旺梦见自己长了满嘴新牙,杀了一只鸡,一个人坐在灶屋里啃,一嘴的牙像把锋利的刀子,削到哪里都是骨肉分离,居然连鸡肋也嚼得津津有味。大老旺在梦中返老还童,风卷残云一般将一只童子鸡吃得干干净净。这么多年,他最欢喜瞧的是中堂里挂着的那幅松鹤图,南极老仙翁一大把的胡子,还生得满嘴的牙齿,仙人到底是仙人,凡人就是凡人,比自己小四岁的陈加喜,牙早褪得一干二净,说起话来,像一扇失灵的门,满嘴漏风。梦一醒,大老旺就去摸自己的嘴。摸那四颗仅剩的板牙,可摸来摸去,只摸到了三颗。还有一颗,落在枕头旁边,像一枚化石。大老旺觉得。这个美梦做得一点也不值,起了床便去扔牙,是右上腭最里边的一颗。他佝偻着身子,神态恭恭敬敬地,将大牙扔到床下。他当然不能指望重新长出牙来,只是从小时候他老娘教过他,下牙往上扔,上牙往下扔。这其中的道理他说不上来。他觉得这世上有许多事,原本就该按照规矩办。只是,他隐隐觉得莫名其妙地掉牙不是件好事,没有任何征兆,还伴着一个怪诞的梦。他给老婆上香的时候,觉得老婆冲着他笑了一下。第二天夜里,他又掉了一颗牙,这一回,是左上腭最里面的一颗。一连两夜损掉两颗板牙,大老旺显然有些惊慌。他觉得是他女人来勾他去团聚了。这样的念头一出,大老旺随即就想到了死。一想到死,他就想到田里的庄稼还在。想到田里的庄稼,他便骂他女人,秀兰啊,要勾也得等过了中秋啊。

梦归梦,大老旺还是行动起来了,天麻麻亮就起来,喝了两碗粥便开始干活,用了一个整天。将屋前的空地平整为谷场。田里的稻子一上来,挤挤挨挨的没个地方蹲,他得先将场子平整了,将来脱粒、扬场都方便。他担了几桶水,撒了草木灰,再用碾子压实。天气热得紧,毒太阳像个火球,照得人头晕目眩,他甩了衣服,赤膊上阵,像一头老牛,拖着个碾子在场上转,光是汗就淌了几大碗。那一夜,大老旺睡得昏沉沉的,他又梦见了那个苦命的秀兰,也不知她说些什么事情,大约是说自己命苦,孙子也没能带大,全是些鸡毛蒜皮的闲话。他反复地规劝,说得口干舌燥。翌日醒来,兀自一惊,先去摸牙,牙是没掉,还是好好的。他想翻身起床,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他躺在床上便骂他女人,你这个扫帚星哎,我刚把谷场做起来,就你来勾我,田里还有一堆活哪,你晓不晓得,今年的庄稼长得泼皮哩。他不理会女人的对答,翻身咕咚一声,像只花瓶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东房里传出儿子响亮的欢呼声,赢了!寂静的夜间,猛地一声喊,把躺在明间里的大老旺吓了一跳。守夜的儿子正陪着村主任李家广他们在打牌,玩的是斗地主。斗地主,斗的是他的老丈人啊。他老丈人是地主,凭借着辛苦血汗,省吃俭用,聚了几十亩地。幸运的是,这个老地主病恹恹的身子没撑多久,没赶得上别人批斗就撒手去了。富有是一件让穷人不安的事情,这个老地主富得让人眼红,死后人们也没饶过他,事隔多少年,还被掘开墓棺,缺席批斗。

蔡洪青一回来,大老旺心里的一块砖头便落了地。这几天里,他不吃不喝,枯在床上,就仿佛为着等他。按照他的计算,给儿子预留三天奔波的时间,可是,一眨眼工夫,儿子就从千里之外站到了床头。

蔡洪青是坐飞机回来的,这在整个河顺村里成了一条重大新闻:坐飞机,蔡洪青在河顺村还是第一人。回到家,林凤巧要去弄饭,蔡洪青把膀子一甩,说,在飞机上用过餐了。蔡洪青每次回家,不光在服饰行头上翻新,说话也改起腔调来了。他不说吃过了,而是说用过餐了,讲的又是广东普通话,最末一个“了”字,拖得长长的,把林风巧听得一愣,随即就数落他,你就不能坐火车,节省点。蔡洪青把脖子一昂,老爷子病重,要晚回来,见不到面,对得住他老人家吗。林凤巧没吱声,把包接过来,朝里面努努嘴。

蔡洪青往床头一跪,张嘴喊开了,爹呀——

大老旺把手伸过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笑了笑,小青啊,给我准备后事吧。大老旺本来是坚持不想死的,可一见到儿子,精神立刻就萎靡下去,昏昏沉沉地又要睡去。蔡洪青把几盒脑自金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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