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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物

时间:2022-06-08 11:14:02  浏览次数:

电话是苏总接到的。这种电话自然就只用打给他了。

苏总就叫他的两个亲兄弟——三爷爷家的大伯和三伯,分头把我们从高低铺上叫起来。这天是3月15号——我太清楚这个鸟日子,国际消费者权益日;也是我和田春娟三年婚姻的第二个祭日——照理应该很春天了,但今年特别些,好像去年的冬天还没有走,江南这会儿也还是冰冻天。我们都住在最大的工地上,这会儿不得不离开热烘烘的棉被洞,离开那几排白色低矮的棚屋,来到工地大门口等车。午夜十一点三刻,我们缩在猎猎寒风中,才等了几分钟,就一个个咳嗽、擤鼻涕,比赛上下牙齿嘎嘎的磕碰声谁响,跺着越来越冰的双脚,但谁也不吭声。大家都清楚,谁要是开口抱怨,谁就是不孝;如果惹得苏总不高兴,这次回去就不用回上海了。

豪华大巴终于来了,我们争先恐后地上车。“有什么好抢的?大家都有座位。”苏总最后一个上车,他长过膝的皮大衣里,只穿了件火红的狐狸绒衫——据说是西伯利亚雪狐绒,薄煞煞的一件,却要十来万块钱呢。苏总坐到副驾驶座,将黑皮箱横在腿上,打开,取出一条中华烟,随手扔给司机。“张师傅,这几天要辛苦你了。”司机扭过头去,坐着都能点头哈腰:“哪里哪里,苏总客气了。人到齐了吗?”苏总说:“都齐了。开车吧。”豪华大巴这才缓缓地启动。

车厢里热烘烘的,空调老灵的,比被窝洞里暖和多了;窗外黑到家了,啥也看不出来,车轮碾在冰霜上的声音,和寒风刮过车顶的声音,单一,繁复,很容易造成精神上的疲倦。不久,车厢里就响起呼噜声。呼噜声像荒原上的春草,先是东一丛西一丛,随后生成一片,整片荒原都是茂密杂草。突然,大股寒流强劲地灌进车来,车厢里顿时春去冬来;大家迷迷糊糊地被冻醒,发现前面有扇车窗,不知被哪个缺德鬼打开了。就有人喊:“冻死了,把窗关上。”苏总就等着这句话,他扭头强调道:“大家不要打呼噜,影响司机开车。”直到呼噜声清除干净后,他才将窗关上。其实,这跟司机有啥关系?他开他的车,我们打我们的呼噜;但苏总这么说了,没关系也就有关系了。谁要是实在扛不住迷糊过去了,边上人就用胳膊肘捅他的腰,痛得他一个激灵,嘴张得老大,两眼发直,直到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才低头谢谢边上人。边上人迷糊过去了,他也这么做。大家硬是醒着熬到家,在将近四个小时的路程中,不让苏总听到呼噜声。因为他一直在抽烟,一支接一支;他每天要抽三四包中华烟,他醒着时,那根燃烧的小白棍儿,总是叼在嘴上,或夹在手指间,从不间断地冒着青烟。我们下车时,一个个就像产自云贵高原的熏肉那样够味,浑身都是浓烈的焦烟味儿。

我们回到华丰村已是凌晨四点钟光景,人间黑得没数没账;如今没有了星星的夜空,完全让人怀疑苍天是否还存在?整个村庄消失在油漆般黏稠的黑暗中,唯有四爷爷家孤独的灯火从客堂里漫出来,远天远地地亮着一个门洞,孤零零的,触目惊心,像是沉沦的大地敞开着地狱之门。村道狭窄,豪华大巴一条腿走在村道上,另一条腿走在结了冰霜的麦地里,踩出一路噼噼啪啪的碎裂声,像个双脚有长短的瘸子,摇摇晃晃地走到明亮的地狱门口。我们像从集中营的毒气室里逃出来的犯人,争先恐后地跳下车,却又被外面的寒风当头一棒,无不抖抖索索地逃向那扇有灯火的醒门。

“四奶奶!”

“四奶奶!”

“四奶奶!”

……

客堂里突然直起三张瞌   懵懂的糊涂脸来,每张脸上的五官像是被重掌击过一般,没有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四奶奶惊恐地盯着门外,盯着我们一个个拥过去,抢着叫她四奶奶——她小巧的脸上,完全就是大清早见到鬼的表情;薄薄的嘴唇发白的小嘴都撑圆了,却没有任何声息;双肘撑在门板上,浑身依旧剧烈地颤抖——的确,我们就像一群小鬼挤在门外边,只等苏总从豪华大巴上下来,他边走边脱下皮手套,连同那只随身携带的黑皮箱,扔给追随其后的小少爷,然后高声喊:“四娘,是我。我把大家都带来了,四娘。”

“缸子呀,缸子呀,缸子呀……”

四奶奶讷讷地喊着缸子呀,就像基督教徒喊着上帝一样,慌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大门外走去;苏总在屋檐下站住了,撑开双臂,有些夸张地搂住扑进他怀里的四奶奶。四奶奶站直了,脑袋也只到他胸口,现在,她的脸只贴到苏总隆起的肚子上。苏总一只手搂住四奶奶的肩,另一只手上下抚摩她瘦瘠的背,四奶奶嘶哑地哭喊道:“缸子呀,缸子呀,缸子呀……”

“四娘,我在,我在。”

“缸子呀,我可怎么办呵?”

“四娘,您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办妥的。”

“缸子呀,我可怎么办呵?”

……

苏总搂着四奶奶,半抱半推地把她扶到东房里,安排她睡下,然后脸板板地出来,劈头直问我妈她们:“怎么让四娘守夜?这么大年纪,你们不知道吗?”我妈说劝过她不知多少回,但四奶奶就是不肯去睡。苏总眉头一皱:“那你们就随她去了?”我妈她们就不敢再响了。苏总亲自点了三炷香,在四爷爷的牌位前下跪,磕头,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中。接着是小少爷(大少爷和二少爷留在上海管工地)。然后是我们大家,也不分辈份,也不点香,要不,小香炉里哪插得下那么多香呵?我们挨个儿下跪,磕头,然后退到一边;我们依旧像是在上海工地上,自觉地等着苏总安排。苏总让一半女人留下来守灵,另一半女人去烧点心,说这会儿大家又饿又冷,得吃点热的。接着他给男人分配明天——不,是今天——的工作:谁去火葬场购买纸棺材和骨灰盒;谁去龙居寺陵园购买墓地;谁去张家园找大厨“缺嘴巴”,置办多少桌豆腐饭,每桌规格多少;谁去寿礼店购置多少花圈多少花篮多少垫被;谁去找白塔寺住持无灯法师,就说是他说的,带十二个法师过来做法事……苏总自从有了钱,就有了信仰,他开始信佛而且信得虔诚,与白塔寺住持无灯法师亲密到称兄道弟的地步。上海那几个工地,每个工地动工前,苏总都要接他过去,做一场法事,解结消灾。我被分在守夜和打杂组,天亮后要在村里借到三十套桌凳。不久就有人来叫大家都去隔壁吃鸡蛋面,大家就一伙笼地走了,但我没有去。我就是这个性格,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如果需要有个人留下来,那个人就是我。就像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最后需要有一个人出局,我便黯然退出。我独自坐在四爷爷家的客堂里,守着门板上的四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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