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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荷花不曾忘记

时间:2022-06-04 13:21:02  浏览次数:

殷小北的桌子上摆着一朵荷花。冷气森森的办公室里,这朵粉红的荷花添了不少夏的韵致。每个路过的人都要看一看,因为这朵荷花,他们还注意到了殷小北桌上那只绿色透明像翡翠一样的杯子、殷小北尖尖的下巴和淡淡的笑容。这个女孩原来美得这般雅致。

戴着玳瑁眼镜的顾溪问殷小北能不能请她看一场电影。这是六月的盛夏,荷花开得最茂盛,殷小北知道,接下来会渐渐枯萎。她已经二十七岁,没有时间再等待下去。从二十三岁开始,殷小北年年为自己买一朵荷花,等的人没有来,她没有勇气再等下去。于是,她点点头。

那个晚上下了大雨,但是殷小北坐在顾溪的汽车里。雨打在车窗上,有飘零孤独的感觉,殷小北想自己不能一个人过下去了。她看见了顾溪眼角的皱纹,他看起来充满了真实和温暖。感情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顾溪在充满大雨的世界里,用体温给了殷小北安全的心跳,殷小北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她在心中对沈书说,对不起,对不起。她的沈书在远方,殷小北找不到他。

2001年夏天。

殷小北很狼狈。她点了汉堡、薯条还有圣代,服务生捧了出来,但是殷小北很快发现她找不到钱包。她的脑袋瞬间变得空白,她不记得钱包是丢了还是忘带了。她对着服务生,挤出一个难堪的笑容,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她恨不得光亮的瓷砖上出现一条裂缝。

穿着红色工作服的沈书从里面出来,把托盘推给她:“拿去吃。”又对收银员说:“我来付,她是我同学。”殷小北张了张嘴,随后把托盘端了出去。她原本想过一个闲适的下午,但现在她只想到忙碌的头上有亮晶晶油汗的沈书。他是她的同学。但是他们很少说话。殷小北记得沈书很忙,除了在课堂上,她很少能看见他。原来他在这里。

殷小北在第二天执意把钱还给沈书。她知道沈书家境不好,她很顾沈书的面子,在夜自修的教室里撑到很晚。殷小北从来不是认真的学生,只是为了沈书。她想好了,那顿肯德基二十六块五毛,她就给他一百元,一定不能让他还零头,她就当资助贫困学生好了。殷小北觉得自己很高尚,胸中澎湃着纯洁的友谊。

终于,沈书起身了,殷小北赶紧站起来,跟他走出去。殷小北手忙脚乱地把钱塞给沈书,却听见沈书冷冷的声音:“这算什么?有必要分得这样清吗?”随后他离开了,夜色中,他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原来沈书是很高大的,殷小北才发现。

她伤害了他的自尊。殷小北第一次对自己从小到大的优越感进行反思。她鼓足勇气追上他,说:“对不起。”路灯黄黄的光亮下,他笑了,然后摸摸她的头,说:“没事,丫头。”他手的温那样袅袅地停顿在她的头发上,恋恋不去。殷小北的心乱了,乱成一团一团。

2001年国庆。

黄金周,学校放假,殷小北也回家了。殷小北的家在南方的一个城市里,她是独女,家境很好。一家人便计划着旅游。正巧有亲戚来,一家人便去了这个城市有名的园林。

殷小北在黑压压的人头中抬头看天,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渐渐落在他们的后面,在一个小小的池塘边,有零星的迟开的荷花。她呆呆地看着。

有人拍她的肩,她蓦然回头。竟是沈书,他拿着小小的三角旗,一脸的惊喜。他的后面是一群戴着旅游帽的客人。

殷小北愣了片刻,指了指旗,笑了:“你可真能,又出来赚钱?”他笑笑:“贫困生嘛!哪有你这样好命。一分一毫都要自己赚的。”后来,他们只是看着,没说话。殷小北看到他带的客人不耐烦的神情,知趣地说:“我走了。”他点点头,说:“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第二天晚上,沈书来了电话。他问清楚她家的地址,骑了辆自行车赶来,气喘吁吁地捧着一朵荷花:“看你那天都看出神了,就向公园的管理员要了一枝,都是同学嘛。”他把“同学”两字说得很重。现在没有人了,但他们还是不说话。很久,沈书说:“丫头,我走了。”他是北方人,喜欢把女孩子叫丫头。殷小北说:“明天你有事吗?我陪你逛逛。”“不了,团明天一早走。”他们礼貌地道别,回过头,殷小北就哭了。

那朵荷花,在殷小北回去之前就枯萎了,殷小北把它做成了书签,夹在了精装书中。把花瓣夹进去时,殷小北的心忽然一颤,她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因为沈书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豪华的精装书本。她知道他的家境,来自北方农村的他肩头的担子非她这个南方娇娇女所能想象。殷小北在这一刻,明晰地看清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好朋友。

2002年春天。这时的殷小北扭了脚,躺在床上不能动,沈书自告奋勇替她做笔记。是逻辑学,这是殷小北为了沈书特意加的课。其他课的笔记都让宿舍的姐妹们顺理成章地代她做了。殷小北只是想让他为她做点事。就如一个被宠着的孩子。她并不是一个读书认真的女孩,何况沈书代她听的那门逻辑学枯燥得要命,她根本连笔记都懒得翻。

中午时分,沈书急匆匆地来了。殷小北觉得有点可笑,他每天郑重其事地来就是为了送一本她根本不会翻动的笔记本,她随手丢在一边。有时沈书会带一些点心,比如鸡蛋饼什么的,殷小北吃着吃着,没有人的时候会往沈书嘴里送一块。她感觉自己已经做得很泼辣,但是沈书只是涨红了脸,什么也没说。

他如果能胆大一些,在她额上轻吻一下,或者握着她的手,说三个字。殷小北想自己就跟定他了。她的脚扭了,没有地方逃。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那本笔记本落满了尘灰,殷小北灰心了。她的脚好了,又能跑又能跳,沈书没有来找她的理由了。夏天到了,校园里的荷花开了,沈书又送了她一朵。殷小北长叹一声,想这朵荷花只是代表清淡的友谊。

2003年夏天。

这一年他们将要毕业。殷小北一直猜测沈书的就业方向。这么多年来,在他们玩乐的时候,沈书一直很努力地学习、工作。殷小北想,他现在没准在哪家待遇优厚的公司。

让大家大跌眼镜的是,沈书主动要求去了西部的一个学校,那里黄沙漫漫,难见人烟。

“为什么这样啊?”她在教室外面抓到他,愤怒地问,“你知道你们家在等着你赚钱!你不能去那里!”

他平静温和地说:“你和我生长的环境不一样。你不知道一个好老师对一个农村孩子一生中命运的影响。如果我没有遇到一个好老师,我今生不会认识你。”

她听不进他的话。她只知道这个人对她不留恋不爱护。他知道她喜欢他的,他一定知道,但是他就如一只鸟要飞走了。殷小北转身就走,眼泪不管不顾地流下来。

接下来,她根本不理他。她是那么任性,直到他离开。那天下了雨,很多人都去送他。她一个人离开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她胸中满是酸楚的痛苦,涨得满满的,无从发泄,最后她像疯子一样跑到雨中,直到她成了一个水人儿。

她水淋淋地跑回宿舍,看见窗台上的瓶子里插了一朵荷花。她知道是谁送来的,果然,瓶子底下有一张小笺:岁月已忘,我不能忘。她手指颤抖,想要撕掉它。他不能忘,为何要离开她?

殷小北大病一场,护理她的室友告诉她,那天沈书一直在等她。她并不听,背过头,让眼泪流到耳朵中。又听朋友说,其实你们不会在一起的,社会这样现实,你们两家的家境实在相差太大了。

殷小北毕业后回了家乡,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一个不错的单位。只是,相貌秀丽的她,再也没有爱一个人。她患了爱的重感冒,对谁,都提不起激情。

2006年秋天。

殷小北和顾溪结婚了。她给以前的室友一个个打电话通知。最要好的一个室友告诉她,沈书到上海了,他向以前的很多同学借钱。他变了,黑,瘦,脸色很难看。他怎么会借钱呢?他是那样自尊的一个人,会不会身体不好?

她向朋友要了沈书的手机号,然后,连夜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包里,是沉甸甸的三万元。那是她的一部分嫁妆钱。

他果然瘦黑,人也老了。他笑:“我像不像西部的农民?”他们沿着江边散步,岁月似乎又轮回了。沈书缓缓地说:“听说你要结婚了?”殷小北点点头,听见他说:“好啊。”那是言不由衷的,她明白。

“你呢?”她问。“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打趣。他们不说话了。沈书忽然敞开怀抱:“我可以抱抱你吗?”

她伏在他的胸口,静静地听他的心跳,感受他的体温。这是迟到了五年的拥抱,她的头发凉凉的,知道是他的泪。她已无法自持,转身就走,那样决绝。沈书没追,他终于抱过她宠过她,这已足够。

这时他才感到风衣中口袋的分量,殷小北把装钱的信封塞了进去,但是,他已追不到她。

他最遗憾的是,西部的夏天没有荷花。

2007年夏天。

殷小北在开往西部的火车上。

是沈书给她发来的电子邮件。他说他筹备的那个希望小学开学了,名字是荷花小学。他邀请她来看一看。殷小北呆呆地对着电脑,看见那红瓦白墙的校舍,看见淳朴的孩子,看见站在孩子中间的沈书,他清瘦黧黑,带着被风沙吹得粗糙的笑容。她看着看着,哭了。

车到站了,是个荒凉的车站。她雇了一辆汽车到了荷花小学。她远远地看着,看见那红墙白瓦的学校,在透明的蓝天下似一幅画。她看见那笔迹遒劲的四个字,是出于他的笔下。

殷小北的眼泪打湿了那本逻辑学笔记。

那是她几天前整理旧书时翻到的,她翻开了,原来每一页都有我爱你,小北。可恨,她从来没看过。

她站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去。她买的是当日来回的车票。司机问:“不进去找人了?”她笑笑,坐在后座,让泪水模糊了眼睛。

岁月已忘,她不能忘。只是,他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编辑 / 雨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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