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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城文本

时间:2022-04-03 10:19:24  浏览次数:

第一卷

第0章 何为彼岸

我垂垂老矣,两眼昏花,步履蹒跚。每天黄昏在大西洋海边拄着龙头拐杖漫步,眺望浩渺无际但幻影迭出的大洋波面。我的白天属于美洲鹫盘旋不已的弗吉尼亚(Virginia),属于拥有美人鱼雕塑和二战屡立功勋的64号航母的诺佛克(Norfolk);夜晚则属于太平洋西岸的舟城,属于客厅墙上那幅有关舟城的油画—矗立于扬子江边的一座雄峻古塔。那是舟城不可替代的唯一地标,你看塔下灰蒙蒙的成片屋舍因它而不再卑微、昏暗,甚至有了一种朝上飞升的感觉。这幅油画是父亲一位老友根据老照片临摹而成。那塔我登临过好多次,塔的每层都有许多龛嵌着佛像,全塔共有六百余尊,故称“万佛塔”。塔下有一寺,名抱江寺。“舟城”的来历,据说是风水先生判定这里地形似船,须建浮屠以镇水妖,同时须铸造一对大铁锚置于寺门前,以防止它随波漂走。结果,城东之塔成了城之桅杆,灰蒙蒙的城墙酷似船帮。不过父亲另有解释,他以为此舟乃东方的诺亚方舟。母亲笑他迂执。父亲板着脸说,这不是巧合,天意如此!

同事和邻居称我哈里·麦勒先生,鲜有人知晓我的中文名字:宁舫。至于我的昵称“胖飞机”,更无人知道。没根的生活是需要勇气的。当年我的父母“闯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彼岸世界,成了被上帝“移栽”的无根之物—作为美国圣公会医学传教士,在舟城相遇相爱并整整工作了四十余年,而我只是父母随风播撒在舟城的一粒草籽。在那儿,我破土、抽叶并且长大,喝扬子江水,吃江毛水饺,听二胡弦声、徽调绵长的余韵以及涛声和塔铃被江风忽地放大的悠远与静穆。在那难以忍受而又幸运无比的纬度上,我度过了青葱岁月和弹雨横飞的艰难时日—如今它们全部熔入民国最后一抹血红的斜晖中了。

母亲说我出生时舟城发生了两件事:菱湖嘴清军火药库发生剧烈爆炸,饮马塘模范监狱犯人趁夜色暴动越狱。我至今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存在关联,如果存在关联的话又是什么人策划的。爆炸使广仁医院的好几扇窗玻璃震得粉碎,摇篮旁的牌骨凳上搁着一颗苹果和一只青花杯子,苹果滚下来蹦得老远,青瓷盖子啪的一声震到地上碎成几瓣!但我在摇窝里并未哇哇大哭,表现得超级坚强。

二十年代中期,父亲多次要我回美国读书,都被我拒绝了。1927年春,广仁医院被北伐军占领,父亲不得不带着家眷离开舟城回国。我是被逼无奈才返回美国的。这埋下了我与父亲不睦的死结。我不愿离开舟城的原因,肯定与舟兰有关。一年后局势平静下来,父母返回舟城,而我进入弗吉尼亚医学院读书,不久陷入与同系女生丹娅的热恋中。毕业后我做了牙科大夫,后来发现自己最感兴趣的还是驾飞机,于是投考兰黎空军学校,之后成了一名民航驾驶员,并与丹娅结婚。我一直想回中国看看,但是丹娅完全不理解我对舟城的这份情感。我也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自己返回中国直至内战结束,却要求我和妹妹留在美国读书和工作。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我读到英国女传教士格拉蒂丝·艾伟德的自传《我的心在中国》,后来又读到英国作家艾伦·伯斯奇据此创作的传记体小说《小妇人》,再度燃起了对中国无法抑止的思念和重返舟城的强烈渴望。不久,陈纳德将军在美国招募飞行员,我立刻辞去在民航的职务,报名加入了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American Volunteer Group)。1941年9月我如愿重返中国参加对日空战,直至日本投降后离开。

距最后一次离开那儿,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也老了。“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何为彼岸?我一直生活在此岸的彼岸中无法摆脱。人老多梦,常常梦见的是城墙、亭阁、佛陀、青衣、江豚和绶带鸟,还有我追恋的中国姐姐舟兰—她靠在大观亭边的一棵秀拔的青杨边,在薄暗的暮春散发着微茫而凄迷的气息。事实上在我的皮囊里寄居着两个人,一个是哈里·麦勒,一个是宁舫。后者是隐形人,一直在此岸过着无根的白昼生活,只在夜半才突然惊醒。我怀疑那个叫宁舫的年轻人一直游荡在那儿,他不曾也不会漂洋过海回到弗吉尼亚。回来的只是哈里·麦勒,那个沉默寡言的飞行员。尽管他再度披甲出征朝鲜战争,但最终不得不回到职业生涯的起点,重拾当年干过的行当:牙科医生。

同事们会说,宁舫·麦勒这个名字不中不西,不伦不类。他们不知道这个名字,其实是烙在我身上的文化文身。不错,我是白种人的后代,但在文化上我是混血儿。父亲和我都自称舟城人,都喜好汉文化。当父亲将“Norfolk”写成“诺福克”时,我固执地写成“诺佛克”。他习惯于将巨河漫长的雨季写成“梅雨”,而我则写成“霉雨”。一字之差,微妙地显现了父子之间的差别。我与父亲关系不睦,甚至有些剑拔弩张,除了上述原因,还源于父亲是虔诚的上帝之徒,理所当然成了我年轻时的精神导师。而我渐渐偏离了他所划定的既定轨道,信奉佛教并成了居士。父亲认为,舟城人的想象力大都集中在与儒释道相关的事物上,其他方面贫乏得像盐碱地。圣公会最初在舟城传教租不到房子,只得在城西租了一座庙,里面供奉着观音菩萨,结果God也不得不忍气吞声“落脚”在那儿。我以为,这恰恰证明各种宗教并非相斥,完全可以共存于同一片屋宇下。在舟城及周边乡镇,同时供奉佛陀、老君和孔子的寺庙并不少见。我甚至提出,既然人类始祖来自非洲,那么佛祖和耶稣的传说是否也是一个来源两个版本?还有,神并非一成不变。观音菩萨从印度传入为男神,因中国妇女对他特别迷恋,无论许愿、祈祷还是忏悔,都面朝观音而拜,时间一长男神竟衍变成女神。后来禅宗出现了,佛教不再板着面孔了,禅宗的源头就发端于舟城周边的崇山峻岭。

母亲为父子冲突而大伤脑筋。但她的中和能力是最强的,她在信中一会儿写“诺福克”,一会儿写成“诺佛克”。而“梅雨”和“霉雨”会交替出现,更像是一个雨季的不同侧面—凸面或凹面,正面或反面。在大家庭中,她就是介于东西方之间的太平洋。

父亲晚年絮叨好几次差点丢掉性命。譬如在我出生不久,整个中国席卷着推翻帝制的无边战火,舟城陷入噩梦般的无政府状态,浔军和盗匪趁机大肆抢劫,焚烧店铺的大火映红了整个江空。又譬如民国二年闷热的炎夏再次响起了枪声,讨袁军与袁军在舟城爆发了激烈冲突,爆豆般的枪声很快向城内延伸,在督府方向交织成一片呼啸的烟雾,几发炮弹落在医院大门前将部分墙体摧毁了。父亲说那时若死于非命就不会有胖飞机了,也不会有父子之间关于上帝以及佛陀和基督的无休止争论了。他坦承,有两次在江边陷入困境,要不是那个神秘的艄公,结局很可能不一样。但他不知道艄公姓甚名何,后来再也没见过他。父亲临终前说出了他内心的遗憾。他一生救治病者无数,可是在最后时刻除了上帝,仍记挂着那个有恩于他的巨河上的老艄公。然而,舟城人还记得他吗?还记得那个深目高鼻、穿白大褂的“洋鬼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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