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里阿尼：任性燃烧艺术生命

材料时，他偷过工地石材和地下铁轨的枕木。如今破纪录的雕塑《头像》便是由来自建筑工地上的石灰岩雕刻而成。1913年，莫迪里阿尼在巴黎一处建筑工地看到了几块合适的大石块，便在夜里带着凿子偷偷来刻，即将完工时他眼睁睁看着工人们把这些石料放进地基，“埋葬了他那美丽的雕刻”。他强烈抗议，大吵大闹，但工人们只付之一笑，说他疯了，把他撵走。直到今天，蒙帕纳斯腹地某处大厦下还埋藏着莫迪里阿尼不为人知的雕像。

其实按照莫迪里阿尼的身体状况，他更适合黏土雕塑，而不是挥锤舞凿。他谈及石材的软硬时说，“石头本身是没什么差别的，关键是艺术家要能雕刻出一种坚硬的感觉来”。他对作品要求很严，稍不满意的就要毁去，回家乡休养时，据说他曾把一手推车的石像全倒进了运河里。1984年莫迪里阿尼诞辰百年之际，里窝那的艺术博物馆还组织了一场打捞，竟捞出三座石雕头像，引发的轰动持续了近一个月，直到国家电视台曝光了几名学生正在制作第四座头像的过程，才真相大白。

长时间得不到承认，缺钱，一战爆发后石料木材紧缺，敲凿石头经常吸入粉末让肺病加重，到1914年，种种因素迫使莫迪里阿尼最终承认自己力不从心，彻底放弃了心爱的雕刻。莫迪里阿尼存世的雕塑作品不足30件，大多被博物馆、美术馆等艺术机构所馆藏，很少现身私人藏家手中，珍稀程度可想而知。他重新回归油画，5年的雕刻时光没有白费，酝酿着一种全新造型范式的诞生。

最不缺的是女人的青睐

莫迪里阿尼不怎么关心物质世界，他不画静物画，一生也仅在法国南部休养时画过3幅风景画。他只画肖像画与裸体画，对人更感兴趣。有一次他拦住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说自己想画她，“这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一张脸了，但从绘画的角度来看，非常迷人”，闹得对方非常尴尬，但竟也没拒绝他。

年轻时的莫迪里阿尼以英俊倜傥而闻名，毕加索的情人费尔南多曾公开表达自己的赞叹，“英俊的罗马式头颅，纯净的容貌，让人无法转移目光”。尽管身高只有1米65，但他从来不缺女人。他也从不掩饰欲望，纵情声色，流连花丛，那些有过露水情缘的女招待和女模特们，在画布上留下了她们的容貌。只有三个女人真正走进了他的生活。第一个是俄罗斯著名女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

1910年他们相遇时，彼此都还年轻，成名尚早。他26岁，她 ；21岁，刚和诗人古米廖夫结婚，第一次来巴黎。两人一见钟情，互通款曲，阿赫玛托娃很快回国了，但他们整个冬天都在通信。1911年，她难捱相思独自再访巴黎。阿赫玛托娃身高一米八，颈项修长，高挑曼妙，正是莫迪里阿尼艺术理想的完美化身，不过他当时醉心雕塑，没能为她画肖像，倒是画了不少速写。“他带我去卢浮宫的埃及陈列馆，把我的头像画成戴着头巾的埃及女王和舞蹈者，似乎完全被埃及艺术俘获了。”

一战爆发后，音讯阻隔，两人此生未再见面。莫迪里阿尼英年早逝，而阿赫玛托娃活了很久，历经风霜。几十年后，她仍难忘这段短暂的恋情，在文章中回忆：“我们有时撑着伞坐在卢森堡公园的长凳上，下着这个季节温暖的雨，附近一座意大利风格的古老宫殿静寂不动，而我们两人合唱般地朗诵着魏尔伦的诗篇，并为我们同样记得极牢的作品而欣喜不已……”她也不无遗憾地承认：“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很穷，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作为一名艺术家，他和声誉连边儿都没沾上……莫迪里阿尼非凡的才华，只从黑暗里透出些许微光来。”

莫迪里阿尼的第一位赞助人保罗·亚历山大医生，以及他的一些朋友都应征入伍。他一度生活无着，格外窘迫，躲进咖啡馆取暖，不请自来地为人画素描，“送给你，请我喝一杯苦艾酒吧”。1914年，来自南非的女记者比阿特丽斯·黑斯廷斯第一次见到他时，目睹他吸毒酗酒只觉得面目可憎。第二次相遇，他是清醒的，“刮了脸，很迷人，脸色羞红，邀请我去看他的作品”，一下又征服了她。她早早对他下过评语：“一个复杂的人，既是珍珠也是猪猡。”

比阿特丽斯比他大5岁，经历极其丰富，敢于冒险，莫迪里阿尼为她画了无数的素描与15幅肖像，其中一幅就叫“蓬巴杜夫人”——路易十五时代以美貌和强硬手腕著称的一代名媛。她欣赏他的才华，还是第一个在出版物上赞扬他艺术的人：“我有一尊莫迪里阿尼做的大理石雕像，即使手头拮据时给我一百英镑，我也不会把它卖掉……雕像微笑的面庞，既表达出理智，又显现着疯狂、优雅、敏锐、蠢笨、淫荡，是梦幻，是醒悟，包罗万象，象征着人类永恒的沉思。我敢预言这位不走运的艺术家一定会名留青史。”但比阿特丽斯也对他的不谙世故感到气愤，“只要你感兴趣，这个意大利人什么都会双手奉上。我没什么损失，他总这样说，一挥手一幅素描作品就没了，只要了两分钱或是白白送人。他还痴心妄想，要到哪个咖啡馆去借上一块钱再买几张画纸。”

两人个性都很强，在一起不时爆发矛盾，还大打出手。莫迪里阿尼狂饮无度，身体每况愈下，情绪焦躁不安。有一次甚至将她从窗户扔了出去，1916年8月，在共同度过两年喧嚣骚乱的生活后，比阿特丽斯下决心在被他毁灭前离开他，转投他人怀抱。不可否认，比阿特丽斯是他事业的催化剂，这两年中，莫迪里阿尼的画达到了此前未有的成熟，强烈而又宁静。

她的出走是一记凶狠打击，莫迪里阿尼在喝醉时会当众脱得精光，还曾酩酊大醉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塞进街头的垃圾桶中，一些朋友为他公开的堕落放纵感到惋惜。带给他生命最后温暖的女人，是1917年他在美术学校授课时的学生，19岁的珍妮·赫伯特妮。在众多传记中，她的个性模糊，只是异常的温柔顺从，大概只在恋情遭到信奉天主教的父母强烈反对时才坚定反抗过。

莫迪里阿尼并不忠诚，也不时暴力相向，有朋友目睹他大发雷霆时拽住珍妮的长辫子将她往公园铁栏杆上撞。但越是粗暴地对待她，珍妮似乎越是死心塌地。莫迪里阿尼为珍妮画过27幅肖像画，姿态各异，一眼就可以认出是她，直到画中人有了双下巴、肚子隆起——1918年两人的女儿出生，起名珍妮·莫迪里阿尼。画家称珍妮为“妻子”，但直到去世前两人都没能办成合法的手续。而另一位情人西蒙妮，为他生了个男孩，莫迪里阿尼则拒绝承认。“你能回赠给女人的最好礼物就是一个孩子，就那样了吧。她们一定不要来干扰艺术，而应为艺术服务，我们轮到这种情况时要当心。”他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

裸体画：线条艺术的巅峰

雕塑带给他绘画的改变显而易见，那最具辨识度的天鹅般的长脖子，面具似的长脸，杏仁眼，在画布上一一再现。他性情急躁，绘画速度极快，大部分作品都是一次完成。因此作品中没有精雕细琢，构图朴素极简，背景往往是难以辨识的门框或是纯色块，有评论家称，他去除了任何叙事成分的加入，迫使观者换一种方式来观察人物，必须多费一些周折调动心灵去理解人物。

他的画中最吸引人注意力的便是那一双眼睛。“有时茫然若失，有时睡眼惺忪，有时又闪亮如星，透澈似水。总之，人物的眼神千变万化，让人难以捉摸……”他的肖像经常有眼无珠，完全平涂，纯色。有人说这来自古希腊人的传统，他们雕出完美无瑕的人体后不凿眼珠，以保持单纯统一的形式美感；莫迪里阿尼典型的蓝绿冷色的两块橄榄形眼睛，与整体的造型线条协调，比不点瞳仁更显超然莫测。他有时也把眼睛画成一只明，一只晦。有一次模特问他为什么只画出一只眼睛，他答道：“因为你用一只眼向外看世界，而用另一只向内看自己。”

雕塑对他最大的影响，表现在精湛的线条艺术上，被人称其为“灵魂的线”，独树一帜。这在他的裸体画中尤为明显。人体各部分的分界线全以线条勾勒，而非色调的区分，他从塞尚那里学到了用色块来表达体积感。画家吴冠中评价莫迪里阿尼的韵律感就寄寓在曲、伸之间，“在曲与伸的往返循环中孕育了高纯度的形式美”。他的人体姿态其实可从许多古典名画中找寻到原型，比如提香、安格尔、戈雅，但他摒弃学院派强调完整的原则，人物的手脚、头顶都伸出了画布，操纵了景深，无形中让观者与画中人的距离被拉近，有一种窥私感。

正如美术史家所言，当毕加索和其他立体派画家把人类面貌缩减分割为极简的样式，人性的因素越来越少；弗朗西斯·培根与卢西亚·弗洛伊德在裸体画中尽力展现现代心灵的撕扯、痛苦与焦虑，莫迪里阿尼却在表达一种审美的愉悦。他的裸体画中的女子，毫无遮掩，用色也是鲜艳而润泽，慵懒的姿态中流露出情欲的色彩，性感无比。1917年12月6日，莫迪里阿尼此生仅有的一次个展在巴黎贝特威尔画廊举办，挂出的裸体画前围观者众，最后警察以“有伤风化”的罪名，强令将裸体画全部摘下，结果这次画展一幅画也没卖掉。

1918年，莫迪里阿尼到南部的尼斯休养，拜访了当时已77岁的雷诺阿。引见的朋友认为两人都画欢愉的裸体画，应该合得来。结果莫迪里阿尼既为雷诺阿从没听说过他不高兴，又难以忍受他坐在轮椅上高谈阔论：“我情愿天天摸屁股，也不愿画完一幅画”。莫迪里阿尼噌地站起来：“我不喜欢屁股，先生”，转身走了。他当然不讨厌臀部，根本原因是他偏爱线条，而对印象派模糊轮廓的色彩没有太大兴趣，在他眼中雷诺阿已是明日黄花。

尽管自我感觉良好，但莫迪里阿尼的生活别无新意：郁郁不得志，深陷毒瘾与买醉。他拒绝按照市场上流行的风格创作，也就没有订单。1916年，波兰诗人兹博洛夫斯基成为他最后一任经纪人，对他大为欣赏，鼎力支持。莫迪里阿尼发展到杯不离手，否则无法作画，为了满足他，兹博洛夫斯基甚至戒了烟。但兹博洛夫斯基自己也很穷，用住所当画廊，还卖过衣服和值钱的东西。

1919年莫迪里阿尼回巴黎后，疾病再次发作，他自感死亡的逼近，更是狂热工作，透支生命。现存于世的约350件油画作品中，300多件诞生于他生命最后的5年。兹博洛夫斯基要他去一家瑞士疗养院接受治疗，他竟非常生气，吼道：“别冲我说教了！”朋友问及病情，他说：“重要的是我并不把它当成一回事。”这时的照片中，他年轻时英气逼人的俊美已荡然无存。

1920年1月24日，莫迪里阿尼在脑膜炎的痛苦中停止了呼吸。珍妮只比他多活了2天，悲恸难抑，带着九个月的身孕从五楼跳了下去。成为孤儿的小女孩珍妮，被莫迪里阿尼的姐姐收养。

有人说，如果莫迪里阿尼活到1930年后，他肯定会大获成功。战后美国商人汇集巴黎，艺术市场由于富有的投机商的哄抬而迅速发展。1922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还有评论家称他的作品是“5岁孩子都画得出来的12幅丑陋而奇形怪状的头像”，但8年后，他的作品已进入公共收藏领域，被美术馆博物馆收录。当初兹博洛夫斯基卖不出只好自己买下的画，没想到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财富。

随着声誉和画作价格的不断攀升，大批人宣称自己与莫迪里阿尼有过亲密的交往，他的故事被写进书里，排成话剧，改编成电影。珍妮长大后为父亲撰写传记，研究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发现有太多互相矛盾之处。“如果这些他死后出现的轶事插曲，都是真的，那莫迪里阿尼就很难有时间在画室完成一幅作品了。”

在莫迪里阿尼短暂的一生中，同时代产生了毕加索、马蒂斯、康定斯基等许多伟大的艺术家，但他未因他们的存在而减损了光芒。那些迷人沉静的作品正出自他骚动不安的一生，一再给人猝不及防的震颤。

（参考资料：乔弗里·梅耶斯著《莫迪里阿尼传》、《画布上的情书：莫迪利阿尼》、《世界美术家画库·莫迪利阿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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