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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施大畏:艺术家的梦要做大一些,不止于艺术创作

时间:2022-03-09 09:54:26  浏览次数:

施大畏:

1950年出生于上海,浙江湖州人。毕业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国画系。现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国家一级美术师。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文联主席,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主席,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特聘教授。出版作品有:《施大畏》《施大畏作品选》《二十一世纪主流画家人物画创作丛书——施大畏》等。

在“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连环画绘本系列”中,《伯鲧献身》是施大畏绘制的,其中每幅画都有一只白色的鸱鸟出现。这是否代表着施大畏自己呢?“对,它代表着我在看这个神话世界,这就是我和故事之间的关系。”在上海中国画院,上海市文联主席、市美协主席施大畏微笑着回答我,“画故事的同时,我以一个当代旁观者的身份在感受、思考,在表达情感。我希望用当代的一种精神,去重新回顾过去发生的一切。”

几十年来,在施大畏的大量作品中,“鸱鸟”形象也许是首次出现,但是我想,其实它一直都在,隐藏在每幅画作中,表达着创作者自身对当下生活的深切感受。“50后”的施大畏可谓是在生活中浸润、成长起来的艺术家,他经历过动荡的年代,又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变革岁月。他原本是一名建筑工人,因喜爱画画,抓住了难得的机遇,继而进入出版社工作,后来去读大学,进画院。由此他成为了“专业画家”,但他没有走入象牙塔,而是依然沉底生活,从中寻找灵感。因此,无论是他最初表现建筑工人的成名作《祖国处处是我家》《万丈高楼平地起》,还是描摹西北汉子粗犷、沧桑的一组人物头像画《高原的云》,都渗透着深厚的情感,也隐含了时代变迁下人物命运的沉浮。

俗话说:“画如其人,人如其画。”说的正是施大畏。身材高大、挺拔的施大畏一旦落笔,大都是大场面、大尺幅,沉重厚实、气势宏阔。施大畏自称是一个英雄崇拜主义者,因此他醉心于恢宏的历史,关注中国古代和近代历史以及中国现当代历史中某个特定时期、特定事件,创作了一大批作品,如《国殇》《兵车行》《天京之变》《长征》《归途——西路军妇女团纪实》《皖南事变》……

“初心”“大我”“责任感”“使命感”,这些经常是挂在施大畏嘴边的词,每次采访他总能听到,这是他对自我的要求,也是作为艺术行政管理者所关注的,希望通过策划、组织、实施“上海历史文脉美术创作工程”等活动带动更多艺术家。因此,近两年,喜欢巨幅画的施大畏居然带着一批大画家以及青年画家俯下身来画起了“小人画”——中华创世神话连环画绘本系列。喜欢在历史长河中徜徉的他,这次游得更远,游到了瑰丽的中华神话的源头,可见喜欢历史的厚重的施大畏骨子里还有着一股浪漫主义情怀。此次在接受本刊“面对面”栏目的专访时,施大畏主要围绕着近期的热点——中华神话文艺创作工程侃侃而谈,但其滔滔不绝中无不透露出他的创作理念,他的“艺术梦”……

在中华神话创作中,理解的重要性远超技法

记者:最近大家都在谈“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文艺创作工程”。其实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神话题材的创作,后来也是“中华创世神话文艺创作工程”的推动者之一。为何一直热衷于神话题材?

施大畏:我从小喜欢看神话故事,长大以后越来越发现神话里有丰富的内涵,也激发了我不断去探索、研究的好奇心,看了很多書、翻阅了各种资料。1995年时,我画了第一张神话题材的作品《大禹的传说》,大禹这个人物不是一个神仙,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普通人,后来变成一个领袖,这个人物感动了我,让我慢慢画了进去。后来,我又创作了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后羿的故事、鲧的故事、夸父的故事、共工的故事,这些鲜活的人物“跳”出来以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可以思考的问题,那就是:中国人从哪儿来?上古神话给我们后人什么启示?我发现,远古传说告诉了我们做人的道理:“厚德载物,自强不息”,讲述了开天辟地、法天象地、改天换地的宇宙观,蕴含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2003年时,政协第十届的全国委员会上,我碰到我的前任吴贻弓老师和时任上海古籍出版社总编赵昌平,他们对神话也非常感兴趣,于是我们经常一起探讨这个话题。不久后,时任上海新闻出版局局长的知名作家孙颙也加入了进来,我们四个就组成了一个工作小组,梳理中华神话故事。近两年,市委宣传部也越来越重视中华创世神话的研究,并从推动美术领域的神话题材创作扩展到整个文艺创作工程,如今又加上了文化传播工程,希望能够从创世神话中找到中华民族的源头,找到我们的根与魂。

记者:在中华神话连环画绘本系列背后,还有一个40万字的学术文本,为何如此重视学术支持?

施大畏:说起神话,似乎让人感觉很遥远。从盘古开天辟地到大禹治水,人人都知道一点,但几乎止于简单故事和只言片语,更深层的文化价值没有体现出来。相较于西方神话的系统性和比较充分的挖掘,中华神话多在典籍中,有的甚至寥寥数字,缺少系统梳理,因此在影响力上显得不如西方神话那么广泛。但是事实上,中华神话内涵极为丰富,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我们请学者对中华神话进行梳理,并给绘画创作提出学术建议。画家只有理解了,才能有创作动力。他不了解就产生不了激情,没激情的作品肯定感动不了人。所以面对这么宏大的一个工程,需要有一个学习的过程。在中华神话创作中,认识和理解的重要性远远超过艺术创作技法和作品本身。

记者:由此看来,中华神话连环画绘本对创作者的要求很高,不仅需要艺术家有视野、学识和能力,还要有跨界融合的思维,进行跨领域思考。

施大畏:我们现在讲跨界融合,不要把它简单理解成文艺样式的融合,它应该是思想的融合,精神的、意念的融合。融合是一种互相交流,比如艺术家跟科学家交流艺术创作中科学上的一种思索,或者科学研究中的艺术性思考,这是一种融合。我认为,艺术形式上的融合是需要的,但这是形而下的,其实质是资源整合,而精神上更需要融合——文学、科学、艺术、社会、哲学、历史等这些领域,是可以融合的最有资源的地方。科学和艺术的融合,才产生了今天的一种现代艺术。现在每个艺术家都有好的手法,唯独精神上的想法,好像缺了一点,但精神层面恰是最重要的。贝多芬创作的《英雄交响曲》与他对拿破仑的崇拜不无关系,因此音乐是从他心里流出来的。唱歌、跳舞、绘画等都是艺术样式,内容是核心,谁能为这些样式赋予新的内容,就走出一个新天地。如何将形式跟内容完美的结合,那就看艺术家的智慧,看组织者的胸怀了。

神话连环画绘本,打造动漫的中国学派

记者:翻开这套神话连环画系列,会发现跟我们以前印象中的连环画很不同,是否是特意的新设计?

施大畏:这套神话绘本确实突破了传统连环画的一种模式。传统连环画是相对比较简单的,往往是黑白,64开本的,现在这套绘本变成20开本,彩色的。其实连环画走到今天,也到了新的发展阶段。上世纪六十年代贺友直先生的长篇连环画《山乡巨变》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作。他提出,连环画需要有脚本的文学性,绘画创作的绘画性,他的每幅画都可以像单幅画那样成立,画跟脚本的关系是互相补充融合。可惜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连环画开始衰落,西方国家以及日本、韩国的动漫进来后,中国的连环画开始失去话语权。那么走到今天,我们就想打造一个动漫的中国学派。怎么打造?通过讲中国故事的方式,同时在绘画上又有新的发展。我们现在神话连环画绘本的具体画法是:脚本中有的内容,绘画不一定画出来,可以把脚本以外的东西画出来告诉大家,让大家多去想象。

记者:在创作时,您很强调“由神到人”的理念,是否想借此用当代人的视角与远古神话进行现代沟通?

施大畏:“由神到人”,这是一个观念的转换,把神话英雄赋予人的情感和温度,使这个形象能看得见摸得着,看得懂学得会,是可以给人以启迪的。我们的创作说到底是现代人进行的创作,传统文化需要进行创新发展和创造性转化,因此,创作中一定会融入对中华神话的现代理解和传承。在今天语境中,更需要从人性角度思考神话对社会的作用。比如我画“共工怒触不周山”,就是在讲“规矩”:共工撞倒不周山,天塌了,一片混乱,女娲补天,人世间建立了秩序。我们的作品是给现代人看的,不能只有年代感没有时代感,所以不能拘泥于艺术创作本身,必须把神话和社会结合起来思考。

记者:中华创世神话绘画系列创作中,汇集了一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老中青三代优秀画家,其中既有著名画家,也有年轻一代的动漫画家,他们身上有着不同的地域文化,不同的创作风格,对神话的理解也各不相同,如何既发挥他们的个性,同时又有一个统一的切入点?

施大畏:在风格上我从来不要求大家千篇一律,我非常支持每个艺术家的追求,但有一些点我们会共同探讨。我们开了好多次研讨会,包括与美术领域以外的专家一起探索,比如远古神的形象上到底怎么把握,在远古,神的形象都是半兽半人的,但有画家提出来,希腊神话里的神也会变成龙等各种兽的形象,但出现时是一个唯美的形象;有的画家就说,中华民族的母亲是伏羲,不应该是蛇的身体,应该像维纳斯那么美。其实有故事就有形象,故事是形象的生命、灵魂,这样我们就解决了形象的问题。形象是外表的,故事的精神内容才是核心,统一了这个点后,只要内容符合真善美,艺术家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用不同的风格创作。所以,我们的这套绘本,风格非常多元,有的比较清晰简洁,有的偏向漫画风格,像我呢,比较“捣乱”,有些表现主义的东西,都可以。

艺术家要有文化自觉

记者:回顾看,十几年前你们就已经开始了神話的创作与研究,因此如今创世神话文艺创作工程并非是平地而起的,而是水到渠成的。

施大畏:是的。一开始是我自己喜欢神话题材,开始了不间断的创作。去年,赵昌平花了一年多时间写出了40万字的学术文本,但其实他2003年就萌发了文字整理的意识,开始对中国创世神话进行梳理。所以这是我们自己喜欢、主动做的,这个时候文化自觉就产生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也符合创作规律。我的体会是,只有自己主动学习才能成长。这次我组织的连环画家,拿到神话的主题后,都很感兴趣,很快从刚开始让他们画,变成了他们自觉要画。当你进到这个领域后,会发现里面有非常多吸引你的内容,然后就会很自觉地去挖掘可以表现自己情感的素材,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肯定是感人的。

记者:目前书画界,名利的气息很重,艺术判断标准方面也出现一些问题,很多艺术家专注于市场,缺乏社会担当感,这也是难以出现大格局画家和有震撼力作品的原因。您认为艺术家如何提升自己的素质,有文化自觉性?

施大畏:多元文化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诉求,但当今时代最大的问题是:梦越做越小了。现在其实是最好的时代,世界开放,视野开阔,条件丰厚,传播平台也是全方位的。艺术家该如何面对这么好的环境呢?从小的层面讲,有市场,可以把日子过得好一点,这也无可厚非。但是一旦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之后,人更需要一种心胸。我认为艺术家要有三个“心”,一个是初心,一个是童心,一个是敬畏文化的心。艺术家本来就是做梦的人,我真诚地希望艺术家们把梦做大一点,要做民族的梦,社会的梦,用这种梦去感染所有人,变成一种合力,一种凝聚力量。神话是中华民族共同的梦,希望通过神话让大家都回到这个梦里,重新思考和感悟,重新找到自己的价值存在。我们这一代艺术家真的可以为下一代留下一份重要的遗产,如果我们这代人完成不了,可以通过几代人的努力,这不是一蹴而就的,其意义也完全大于文艺创作。

记者:听说这次神话连环画绘本的创作,报酬非常低,如何激发创作者的主动性?除了艺术家的身份,您也是一位行政管理者,除了“中华创世神话文艺创作工程”外,也牵头组织过“上海历史文脉美术创作工程”等,如何来组织、团结有个性的艺术家?

施大畏:这次绘本的报酬是很低的。但画作原稿还是还给艺术家的,著作权是艺术家的,国家会收藏部分画。另外,我也不计报酬地参与一起画,希望带动更多艺术家参与进来。习总书记特别强调,文艺创作有它的特殊性,领导者要尊重艺术家的个性、流派、风格,尊重他们的劳动。每个艺术家都有个性,领导者不能高高在上去命令他们,而应该努力促成艺术家的需求跟政府的需求达成共识。艺术家身上都有一种精神向上的自觉,你把向上的内容告诉他,他会发挥他的主动性。每个艺术家也有自己的真诚,这种真诚也需要别人帮他创造一个舞台,然后信任他,充分发挥他的创作想象力。你尊重艺术家,尊重他们的劳动,艺术家才会尊重你,这就是一种新型的领导,人性化的管理。

在保持艺术高度的同时,打通观众的审美渠道

记者:这套神话连环画绘本,也面向小学、中高年级学生,但部分内容并不像以往的连环画那样简单易懂,不怕孩子无法理解吗?

施大畏:我有一个“忘年交”朋友的儿子,还小,他看了我们的创世神话连环画后告诉我,他看不懂,但是觉得好看、喜欢。听了后,我很高興。看不懂,我就会跟他讲嘛,他也能往里钻,我们一起互动,渐渐地我引领他明白了神话的文化密码。其实我们不仅要问孩子能不能看懂,还要问孩子的父母能不能看懂。家庭是传统文化教育的重要环节,现在的孩子父母多是70后、80后这代人,他们学习能力强,但是传统文化认识并不深入。孩子的父母看懂了,可以在温馨的亲子关系中把古老的神话故事讲给孩子听,这样孩子受到的传统文化教育扎根更深。我觉得艺术创造有一个引领的作用,时代发展了,艺术家还需要有一种发展眼光,艺术创作要高于观众、读者的思维,这样你才能引领他。

记者:这让我想到您之前说的“文化共享”的概念。您提出,“文化共享”不只是简单地共享文化资源,而是在保持“阳春白雪”艺术高度的同时,打通观众的审美渠道。

施大畏:是的,创世神话的传播普及,就是一种“文化共享”。艺术家要将高大上的内容,用最朴素、最接地气、最为大众欢迎的方式传播出去。艺术场馆并不是挂几幅作品、办几场展览就好,还应该肩负起传递核心价值观、提升公众艺术欣赏水平的重任。现在广场舞很流行,这很需要,但是光有这是不够的,如今社会到了需要提高的时候,需要将提高的内容用普及的方式传播。现在的年轻人很喜欢看美国大片,但我们自己的不少优秀影视片,缺乏宣传,没人看。或者走向另一个极端,泛娱乐化,只讲收视率、票房,这是非常可悲的文化现象。此外,一讲到“主旋律”题材,很多人会排斥,这确实也是一个误区。所以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好的切入点作为一个抓手。神话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它是远古的,跟意识形态离得远,很容易面向当代、走向世界。神话题材也非常适合用影视、舞台、音乐等多样艺术样式来表现,比如嫦娥和后羿的故事里,有爱情、权力、金钱等各种关系,这不就是我们中国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吗?

以往我们说到画家的画,可能最直接的就是跟价码联系在一起,但是在这次神话题材创作中,我们的宗旨是唤起人们对于中华神话的兴趣,进而踏上民族文化的寻根之旅。因此,传播理念比宣传作品更重要。今天,在神话这么大的课题前,相信完全可能出好作品,在越来越扁平化的时代树起精神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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